“文革”开始的那年，我十三岁，因为老师都被揪出来批斗，学校停课，我只好丢下书本，跟着孩子们乱跑。还好，一到晚上，我们就聚集到村头的大槐树下，听村里的瘸子张讲故事。瘸子张虽然腿脚不好，但脑子好使，什么《水浒传》、《三国演义》啥的，从他嘴里说出来，简直比唱歌都好听。

这天晚上，大人们一天的劳动和批斗结束后，各端着饭碗陆陆续续来到大槐树下，等着瘸子张开讲。瘸子张也很得意，把旱烟袋锅子在鞋跟上磕了磕，清清嗓子说：“咱每天又是“水浒”又是“三国”的，今天换换口味，不讲那些摸不着影子的故事了。今天，我给大家讲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遇到敌人，机智脱险的故事吧。”大家都鼓起了掌，都说好。瘸子张抬头想了想，说：“这个故事虽然简单，可有大智慧啊。虽然毛主席当时为了逃避敌人，藏身臭水沟，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。”

“你胡说什么？你敢再说一遍！”循着声音，大家看到民兵连长孙大炮站了起来，手指着瘸子张，月光下，能看到他因为激动微微战抖的手。

“难道我说错了吗？我想想。嗯，没错啊，就是毛主席藏身臭水沟……”

“啪”一声响，孙大炮手里的饭碗摔到地上。就在大家愣神的时候，孙大炮一步跳到瘸子张跟前，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子，咆哮道：“好你个瘸子张，竟敢污蔑我们的舵手！我看你这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往哪里跑！”说着，孙大炮拉起瘸子张就走。瘸子张吓坏了，使劲往下坠着不想走，嘴里还不住地说：“连长……连长……你听我说……”但孙大炮根本不听，拉着瘸子张，像拉着一条死狗一样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。

那时我还小，不知道什么事走资派，但知道有这样名字的人都会被批斗。但即使这样，也没想到，一周后传来消息，瘸子张因为肆意污蔑毛主席，被判了刑，押到农场劳改去了。从那天起，爱说书的瘸子张在村民视线中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瘸子张的老娘，听到儿子被判刑后，变得疯疯癫癫，一天到晚到各家去乞讨，但不要吃的，只要书本。

这天，疯老太拿着几本乞讨来的书回家，走到我身边时，停住了，四下望望没人，小声问我：“小子，认字吗？”我胸脯一挺，骄傲地说：“当然认字！前几天秦大伯给他在部队的儿子写信，还是我帮着写的。”老太太一听，高兴了，说他儿子走后，她好久没有听到有人说书了，就到处去要书，但她又不识字，所以，想请我去她家给她读故事。还说，读一次一个熟鸡蛋。

那时候，别说鸡蛋，就是白面馒头也很奇缺，我们家常常是孩子吃馒头，大人只能吃玉米饼子和熟地瓜。一听说读故事就有鸡蛋吃，我来劲了，也不管大人嘱咐离疯老太远点了，跟着老太太就回了家。一进老太太的家门，我惊呆了，老太太的土炕上摆的都是书。为了证实对我的承诺，老太太给我看炕洞里藏的一个陶罐，里面果真有不少鸡蛋。我馋的咽了口口水，随便拿起一本书，说：“开始吧。”老太太把我手里的书要过去，重新放回到炕上，又拿过排在最开头的一本书说：“你别给我弄乱了，从头来，一本本读给我听。你放心，只要你按时来给我读故事，不光那些鸡蛋，连外面老母鸡没拉下来的蛋都是你的。”我高兴极了，接过那本书读了起来。但刚读了几句，老太太就给我要过去，放到一边，又拿起第二本让我读。我只好又打开第二本开始读。但又是只读了几行，老太太又给我夺过去，换了第三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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